梁东方
怎么过生日,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选择。
一年一度的生日,孩子和年轻人过得总是津津有味。蜡烛、蛋糕、同学朋友聚会,生日是只属于自己的节日,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扬眉吐气、欢乐享受、作为普通人而也可以接受广泛祝福的大好机会。生日的时候的这种被尊重的仪式感,当然还有美食美味,就很自然地成了孩子们从小就很向往与期待的日子。
大家或多或少都已经忘了其实除了生养自己的母亲,其他的人都更多的是因为日常的亲近,或者善意,甚至是社会习惯而做的仪式化的祝贺。生日的时候,他们最应该与母亲亲密地站在一起,凝望着她也许已经渐渐老去的面容而想象当年的这一天里她承受的巨大人生考验时刻的情境。
可惜的是,二十四年前我就永远失去了这样在生日的时候和母亲亲密地站在一起的机会。此后的每一年,我的生日固然也有和朋友和家人在一起的很多幸福时刻,得到他们的祝福,得到烛光与蛋糕与长寿面与亲朋的笑脸辉映着的幸福祝愿;我也一直会记得他们和自己在一起的那样的美妙时光。但是,年龄渐长,回味一年一年的生日其实已经少了激动多了平静,少了借机的庆祝而多了在季节与物候之中的沉浸。
儿子小的时候,曾经在他生日的时候和他君子协定:他过生日给他买蛋糕,我过生日他要和我一起去爬山。于是有好几年,他都是坐在自行车前面的小座位里,和我一起去爬山的。虽然五月初的阳光已经开始强烈,但是山坡上的野草野草都正在初夏的风中摇曳;山坡还有作为未经打扰的自然的纯正,而父子俩在这样纯正的自然里也就可以收获各自关于物候细节的种种发现与兴高采烈。在孩子成长的那段既漫长也短暂的时光里,那是可以留下永恒印象的一幅珍贵场景。
如今儿子已经长大,那些直接面对平原的最靠近城市的自然的山坡,也都变成了每时每刻都在给开发商以及利益相关方带来源源不断的效益的房地产。我生日这一天的置身自然的惯例旅行,已经越来越难找到纯粹自然的地方。
不过今年生日这一天的计划,依然是骑车去大地上看麦田、去看野花野草、去体验五月初的风,自由自在地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走到日暮。与出生的时候曾经陪伴自己一起成长的大地葱茏的物象再次接近,再次与它们并肩,体会当年我与他们一致着的那份欣欣向荣的最初成长之境。
天空在这个季节里,雾霾总会被换季的风给吹开,露出丝丝缕缕有了夏天的意思的白云。白云之下,山前平原的麦地里,麦子已经抽穗,已经形成干旱的大地上最为湿润阴凉、绿色最为广袤的时间段。穿行在这样的麦田之间,人无时不刻不在青青的生长的喜悦里,禁不住就会有笑意,就会有弥漫开来的幸福感。
菜地里的蒜薹正在收获,刚刚从深绿色的蒜茎中抽出来的蒜薹是浅绿色的,甚至几乎是黄白色的,那种黄绿白绿的颜色之中所昭示的是鲜嫩,是饱满的生命力所孕育出来的带着微微的辛味的清脆的香甜。洋白菜已经脱离开了大棚,整齐地排列在畦垄里,像是些圆头大脑的孩子,都扣着好玩的刚刚编就的草帽。茴香小油菜和韭菜虽然都是密集种植,但是在被割下来打成整齐的捆儿的时候,却都有了一种需要人工配合才会有的整齐划一;好像在确认它们天生就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食物,既出之天然又完全像是车间里的标准件。
大地上麦田菜地之外,也还是有很多其他植被,核桃和桑葚都已经是田间间作的常见经济乔木。核桃还是青青的果实,浑身绒毛。桑葚儿正逐渐由青色变成暗红色。小桑葚儿的形状与颜色和我们印象中的大桑葚儿区别非常大,它们还像一团团绿白色的绒球,挂着风吹来的丝丝缕缕的尘埃或者草花儿飘荡过来的带降落伞的果实。
而地面上小蓟的紫色花朵正含苞欲放,根根花茎笔直地向上,姿态上就已经是一种生机无限。蒿子还在青葱的阶段,隐隐的还有茵陈可以入药的味道。开了密集的小黄花的苦菜在风中不顾尘土地摇摆着,绽放着,不因为自己远远不及攀援起来盛开的玫瑰花们带着油脂清香的高贵而有丝毫的气馁。
提提鼻子,可以确认正有一股股甜蜜的香味儿持续地飘过:这里已经是一片槐树林的下风口。
即便槐花过了盛花期,槐树林中的香气依然沉静宜人。不管早晚,这一年里至少有一次到槐花林中漫步,闻到花香,呼吸这季节的气息,便是没有错过生命中又一次宝贵的经验。白色的洋槐花的独特,无可替代;而人生的这一年这又一次花期,过去了也就不再来。
虽然最近几十年的发展一直在加速,大地上的自然景象正在以史无前例的速度消失和变化。但是在我当年出生的时候,大地上上演的繁多的物象,其遗存一定还就是眼前的庄稼蔬菜花草树木的风景。它们虽然缺少了当年的更其丰富,但毕竟还约略可以追溯出当年的基本风貌。
现在所有能看到的这些天风地语之间的万物,所有的果实所有的花,所有的茎叶所有的颜色和味道,都是我当年一起生长的兄弟姐妹。我至少在生日的时候的回归,与它们重新肩并肩的时刻,就是人之为人最圆融、最热烈、最悠长的生日庆祝。